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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壶碎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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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秦砖汉瓦千年地,

猪肚羊筋半吊钱。”

那个小酒馆门口贴了这么副对联。

那联纸已经脱色,剥落落的有种衰败的喜兴。象隔了许久回望刚过去的红红火火的年;也象结缡年许、快要兴致阑珊的婚事。

要说,咸阳城是最适合看颜色的地方了,因为这里本没有颜色。残存的黑与土塬的黄早已褪尽了泽彩,只剩下烟熏火烤、焦灼灼的余味了。

所以,在这里看颜色才最出彩吧?

但这城市偏偏没什么颜色可看。古旧旧的城,衰败败的街道,破了纸的窗,尘土澎澎的树,衣服上一拍就拍出一股烟来,那烟色也是浊浊的。望枯了一双眼,也找不出一点鲜亮来。像渴得喉咙里冒烟,可并不想浊浊的黄河水喝。

——但、谁想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江湖女红妆来!

想到这儿田笑就不由一乐,他眯着眼想着这些天来看到的咸阳春色。只觉得身边一切都可爱起来,连店门口那棵没长几片嫩叶的树,一下子也不觉得它枝干老丑,只觉得那片片的新叶象孩子的嘴似的噘着。

他和环子这时就在这小酒馆里坐着。

他们坐的这个酒馆相当僻静。自从沐泽堂那日后田笑再也不想见到所谓名门世家的人,所以也不往热闹处去。

那酒馆只外面一间门脸,稍往里点儿隔了个灶间。里面只一个厨子,还兼做老板和打杂的。墙上开个传饭菜的洞,洞前面站了个跛了腿的伙计。

这时那老板正和店伙讲话,声音哑哑的,“想得到吗?你说谁想得到?京中皇太后的凤辇居然让人给砸了!”

那伙计脸上露出一点惊骇的神气,那消息震得他跛的腿都显得正常了,正常的脸却跛了起来,一半边脸歪斜着问:“谁这么大胆?”

那老板得意于他的新闻,脸色立时油光灿灿,象一道红焖的肉。

“还有谁,听说就是江湖中的那个邪帝。那邪帝成名极久,混迹湘西,跟苗人们打得火热,在江湖中大有声名。听说朝廷里已讨厌了他这么多年,也一直没能拿他怎么个样。他原有个女儿,只是这女儿一向都不是由他亲手养的。如今女儿大了,所以他近日才做了辆嫁车,说要嫁女儿。可见过那车的人居然说京中太后的凤辇要比他这车漂亮。他就说,天底下不能有一辆车比他女儿的车漂亮!也不知怎么下的手,他就真叫人把那凤辇给砸了。这事可闹大了,据说,连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来追查此事了。”

店伙计吓得一吐舌:“这样厉害的丈人,他家女儿也不知看上了谁,又有谁人敢娶?”

那老板嘴一努,就努向了门外边。

两个人彼此会心,微微一笑,那笑中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。

田笑先开始还偷听得不亦乐乎,这时见终究扯到的还是古杉,一双眉毛不由就拧了起来。他眉毛本就黑黑的,拧成这样一个疙瘩却还少见。

却听那老板还在感叹:“……唉,也真多亏那古少爷。这几天,咸阳城里多出了多少生意来!咱们虽不能跟那些大馆子比,但现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来,比平常年份强多了。”

田笑好容易舒坦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板这几句话给打破了。只觉得他声音聒噪已极,象用指甲在满是油腻的桌上划字——这耳朵里,这几天,怎么到处听到的都是古杉!

一时,田笑脸上的神色很粪土。

当然,说完整的话,应该是“粪土王侯”。

——咸阳是个古地,四野流传的多是刘邦、项羽、秦皇的传说。但看到别人喧赫赫的威势,田笑没本事想到像刘邦一样说出那句集艳羡和阴险于一身、还不至于招来大祸的名句“大丈夫当如是”;也学不来项羽的粗鲁勇莽、直捅捅地来句“彼可取而代之”;只很小人的将之立刻连同于粪土。

他瞪眼看向门外,愤愤地想:世家又怎样!就比如这咸阳,别跟我说它曾是什么先秦故都。这么个小破县城,从东头到西头,通共没有两里地!以他这样的脚力,根本放不开步。这样的地方,就是养人又养得出什么出色的来?

可这局促之地这多半就是那古杉这辈子的边框了!

……秦砖汉瓦?那是坟茔地里的妆点,真正活着的谁在乎那个?那些墓砖上刻画的车盖雍容的一时权贵者的子孙们又在哪里?鼓楼街前的张屠户是不是?城墙根儿底下傻笑着唱莲花落的娄乞儿是不是……

他就在这样的思古幽情里鄙薄着古杉。

可环子的一句话却把他立马从他的思古幽情里拉了回来。

“田哥哥,我发现你好象在嫉妒?”

环子瞪大了眼睛,已看了田笑半天,这时总结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。

“嫉妒?”

田笑屁股上象上了弹簧,突地跳起:“胡说!嫉妒?我干嘛嫉妒?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?”

环子却直筒筒地道:“你看,我还没说是谁呢,你却自个儿连人都招出来了。你看你现在,眼冒红光,鼻孔上翻,神气说不出的凶恶。鼻子里直吸冷气,嘴里却光喷热气。唉,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。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来,真真象那个笑话里说的:耳大无轮,眼大无神,嘴大无唇……怎么看都象只兔子!那种才见到一只油光光的皮、尖利利的爪、身材矫健、你怎么赶也赶不上它的良种猎狗的兔子。”

田笑知道不能跟这丫头斗嘴,越是在自己觉得虚弱时,她就越是专挑上自己那块伤疤,还貌似无心的,哪句话直接,哪句话赶劲,那丫头保准就说哪句。

……嫉妒?

接着,田笑一时却忽静了静。

——他是在嫉妒吗?

按说,田笑本是个开心的人,一向并不善于嫉妒。如照以前,古杉那小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,跟他什么相干。甚或田笑都情愿他闹得热闹一点,好让自己久闷的喉咙可以扯开来给他喝个暴棚的彩。

可是……现在……这里面却关联着那样一副眉眼……

田笑微微地闭上眼——不知怎么,这几天,他一闭上眼,由不得就会回想起前两天他望到过的那样一副眉眼。

那是怎样的一副眉眼?焦灼的、有点愤怒有点勃然的神气的……眉横两刀的,鼻挺一线的……汗毛在阳光下活生生的,桃子面皮儿上的细绒似的,撩拨着你的心窍的……照常人样式看来,只怕远未见得好看的……

可田笑一回想起来,就觉得,无论怎么着,那么泼肆肆的一副眉眼,那么洒落落的一点生气,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委屈给古杉。

却听环子兴高采烈地继续道:“要我说,田哥哥,那些女子虽不是为你而来,可又有什么关系!你索性就去打擂,把别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,然后打败那古杉,硬夺了彩球,先把那姓古的抢回来再说……”

田笑听得眉毛一拧,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——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,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?

环子却越说越兴奋:“然后,人抢来了,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?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,等那些姐姐追来了,我就把那小子藏了。剩下那青山绿水,柳叶眉、杏核眼、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又都是你的,可着你挑了?”

她这一突发奇想,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。只觉如果真能这样,倒也相当热闹好玩。

他唯一算不准的是: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?可先别管这个,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吗?

只听他笑眯眯地道:“那倒也不错。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。他那么大个人,你该怎么藏,又藏在哪里,带上个比武召亲的男人,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?”

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,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,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。“没事儿,谁叫我是你妹呢。这两天,我就光想着他……他呀他……该是何等风神?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,羞都不顾了,跑过来追。这真是、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,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,比戏台上的还好看。所以你不用客气,我也不觉得太委屈的……”

田笑轻轻一哼,环子还没回过神来。

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,环子才觉出不对。她抬起眼,看到田笑正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地乜斜着自己,脸上不由腾的一红——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,脸上都没这么红过!

田笑一时心中酸辣杂陈,哼声道:“那是!你抱着那块什么玉,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……说别人不怕羞,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!”

他正要摇唇鼓舌,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,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小二,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。还要一大盘牛肉,一大盘羊筋。”

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,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暗的墙角下,正坐着一个老人家。

这小店儿不大,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三五张桌子的小店里,可算得上好菜了。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,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。

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。那老人也脏了吧叽的,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。田笑只看得着他个后脑勺。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,稀稀少少,费力挽了个鬏,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。可惜他头发太少,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的摇晃,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,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,颤悠悠的只觉荒唐。

环子回头一看,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。

这酒馆里现在就只田笑、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。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。好家伙!只见那不大的桌上,堆碗叠盘,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,那盘子都撂起到三层了,居然还要加!

瞧那老头的样子,肚子瘪瘪,脖子细细,也不象什么肚大的主,偏饿死鬼投胎似的,好象吃了这顿就没了下顿了,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个肚子,好让那肚子涨得突起来隔断那黄泉路。

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,在十几个盘子中间逡巡来去。看脸上那神情,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。

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,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眼,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。

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点儿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;担心的却是,以那老头的穷酸样儿,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的菜钱。

红油肘子是凉菜,有切好了装了盘的,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。

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帐结了,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,绞得**都疼了,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。他心思沉重,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,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,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,脚下不知怎么一绊。田笑只觉得眼一花,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,直向那桌子上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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