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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:访迎春探春说愁肠,叛可人佳人用机心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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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迎春暂居那怡红院里愁闷病眠了两日,她向来处世畏祸,此刻自忖有罪,又不知弘昼如何发落,一时但愿弘昼接见赐死亦罢,一时又未免担忧连累了惜春凤姐等人,其实已有了“就这么病了去了也算了结”的念头,此刻孱弱醒来,却见是眼前一身绛紫梅花裙两汪春柳分月眸,却是三妹妹探春在自己榻前。她值此愁苦离伤之际,见这个素日里已渐疏远的姊妹,病方未愈神志亦不甚清,更不知她来意,一时只动了多少伤意亲情,不由又堕下泪来,软软殇殇唤一声“三妹妹”。

探春搂着惜春也正自伤心,见她醒来,倒挣扎着勉强一笑,却对惜春道:“二姐姐可醒了……莫起来,留神闪了风。惜丫头你先外头去玩玩……我和你二姐姐说说话儿。”惜春到底年幼,只疑惑自瞧瞧二人,见迎春无力得点点头,才道一声姐姐别累着了自去了。

探春目送她出去,幽幽道:“可怜了惜丫头……”转过头却已换了颜色,踌躇了片刻才道:“我偷偷来的,那袭人替我遮掩了,想来没人知道……”

迎春听她说“偷偷来的”,只道是探春畏祸,怕人瞧见了更惹弘昼不喜,她失了身子自惭形秽从来不敢以弘昼宠奴自居,心下一酸,低了头也不知怎生作答。半晌无力无神只抓挠着字句胡乱哽咽道:“三妹妹费心了,我这残败有罪的人,并没什么委屈处……”

哪知探春却微微俯下身来,轻轻掩了迎春之口,摇头叹息道:“姐姐这会子的事体,我已尽知。只怕姐姐诚性人,不知道究竟地里才是真的……”

迎春听她说得如此云里雾里,更是疑惑她的来意。此刻自己遭难,算起来自然是那尤氏二姐告了状去。她连日也自己揣摩,不过是尤二姐因为尤三姐事发,急着要救妹妹却又无计可施,寻个由头闹一场,拼了个有罪,造就个“园中亦有她人与外人有私情”的局面,要寻个“大观园里再没干净人”,“法不责众”罢了。

只是这是明面上的事由根源;若论如今园中局面,尤氏姊妹本是可卿的人,自己自认却是凤姐羽翼,隐隐便是个二妃争宠之局面。自己这三妹妹,冷眼瞧着,园中风闻,是随了可卿一支。只是向来听闻探春尚未供弘昼赏玩奸淫,处子冰清,又是贾府这一辈子女中最是机敏聪慧的,论容貌颜色身量体态亦绝不在自己之下,如今自己既落得瓜葛,又是个私通的脏名,她却是待价而沽之人,能来探病已是姊妹情分,怎么话里有话,竟然还敢提醒自己“不知道究竟地里才是真的……”

探春也是痴痴瞧着自己这二姐姐倒有片刻,她知迎春一向来性子如此没个主意,此刻心下也是一叹,幽幽道:“只这一会子功夫,我也不得绕圈子说话。二姐姐,这回却是有人诬害你,我来,是要救一救姐姐……还有惜丫头。总不能没这份香火情谊……”

迎春大病初愈,本就心智懒怠,此刻也辨不得探春是真心是假意,呆呆看着眼前的探春一对明眸,仿佛是昔年姊妹一起顽皮欢好,扎灯花做绳戏赶围棋读书卷描字画,般般贾府闺阁往事奔涌上心头来,回忆起往昔姊妹富贵天伦,欢愉爱谐;想着如今自己半死不活,一时苦楚凄凉,也不知道探春究竟知道多少自己那些个说不出口的事来,只有将死之心,索性放下那肺腑里一等防备,只无力摇头抽噎,到好似全然听天由命,惨惨戚戚道:“救我?三妹妹,我此刻正如那世人说之所谓心力交瘁,油枯灯尽的;实在是再不望活命的。园子的姑娘们……每每念及,其实都是可怜人,个个都是大家子宝贝女儿,贞静闺秀的,然时运如此,能供主子受用身子,当得感恩了。只我却不同……我也是祖上名门,诗书世家,嫔妃姊妹,自小教养得那千般道理,既然为主子性奴,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娇客,本来自然该以童贞身子受辱,才算得尽了奴德,伺候了主子,却……呜呜……却失身给了自己哥哥,这伦乱无耻,羞辱难名。我每每思及,都恨不得不曾活在这世上过,只伤怀身为性奴,不能自尽,日日夜夜也是个煎熬……主子恩德,既说了是昔年之事,不曾赐罪,已经是没得容身之地了。如今竟然查出来我私通书信,挂念亲族。那信……既说是琏二哥哥的……三妹妹……我的罪,论细细认真起来,却不是要磨成粉了……妹妹安慰我说是有人诬害我,我自己知道却样样件件都是实情,并不敢怪旁人,便是她们举发我,我也不怪她们……我不敢想别的,只求主子发落了我……也算此生因果报应,是个了断,若主子不发落,想来天也收我去就罢了……”她一路说,一路哭,也不知怎得,就在探春前,将满腔郁结一骨儿倾诉,说到这里,已然是哭得梨花带雨,枕边被角全都被那滴滴香泪浸染湿透了。当真是凄凉惨戚,委屈断肠,只可令闻者伤心,听者落泪。

探春听她哭诉而来,字字句句当真锥心刺骨,她原料迎春性子平实,竟是果然有了求死之念,也未必信实自己;不想当此之际自己这姐姐却将那最耻最恨之事坦诚无讳;想到姊妹一时离心,不免也心灰,也跟着哭了起来,才惨然道:“二姐姐这话自是肺腑,只是我却也不是妄言的。姐姐想来也是信不及我。我亦是思来想去半日才来寻姐姐……姐姐你自认有罪,也是理所当然,只是姐姐你再细想几件事再认罪不迟。”她顿一顿,正色道:“尤二姐不过是旁支妾奴,她怎么知晓二哥哥书信之事?便是知晓了,她和姐姐远日无冤近日无仇,为何敢如此贸然举发?便是举发了,她若不知……二哥哥与姐姐之事,只是来往书信,不过是兄妹亲情往来,谁又能料得及主子怎么打算发落?姐姐你说是磨成粉的罪,却未说另一层,园中罪孽生死祸福不过主子一念之间,这份揣摩心计她如何能有?再一层上……姐姐只说自己有罪,却不知那尤二姐在主子跟前究竟说了些个什么'罪'?呢?我便断言,她不是冲着姐姐……却果然是定了主意要了结姐姐性命,姐姐你只说这等丧气求死的话,却不是正顺了她的心。”

迎春但觉自己便有些跟不上思路,愣愣听来,也是疑惑,种种疑窦,自己果然不曾细想,踌躇片刻,呢喏道:“莫不是……”

探春点头道:“姐姐亦想转过来了。其实那尤二姐也是当了人枪棒。这事明面上看着是举发姐姐,其实却是冲着凤妃……不过是想一举扳倒缀锦楼里那位罢了。还有一层……姐姐难道不想想,那信……真是二哥哥写来的么?”

这一声如晴空霹雳,却正是迎春心头耿耿之事,不由得抬起头来,便如不认识一般瞧着探春。

探春顿一顿,又是咬牙道,眼中却已经泛着泪光,轻声细语却是言辞恳切,只道:“姐姐自然是想着,我如今说白了不过是供情妃没脸子女女家辱玩一个女枕禁脔,怎么还来说这些?……姐姐,我是姨娘生的,自小儿和姐姐不同,性子虽要强,却也知道自己出身有别……那年里,看着元春姐姐入宫,那雍容华贵,气质无方,我……一个庶出女孩儿,却不能想,也不敢想……姐姐,你也罢,太太也罢,老祖宗也罢,便是……宝玉二哥哥,自小待我都是亲厚,也不看我是妾室生养的。可那些个下人丫鬟,婆婆妈妈,却用哪只眼睛瞧我呢?但凡错一点半点,背地里不知嚼了多少舌头呢……姐姐是个宽心人,我却总是难免有这份难言之恨……人谁想此一生都是她人是主位,自己是个缺憾衬陪的呢?说我一般儿也是宁荣千金,一般儿也教养女德,一般儿读书习字,怎么就处处落人小瞧了去呢……呜呜……难道还是我颜色不够姿容,还是气质不曾修纤,还是体态不够妖娆……,便是这两府里,怎么就每时每刻,更无一次把我当个掌上明珠呢?”

说道这里,她亦是越说越心伤,迎春却自小没这份心结,不由亦替她伤心,从被窝里伸过手去握着探春的手腕。却听探春又接着道:“我自小便知,亲母不疼惜也不尊贵,凡事也没个担当,我百般儿便都要靠自己。如今,既然宗族便有了罪,主子怜悯收养,我时时想起来,这园子,这家业,本是我宁荣两府的,便是主子爱惜赐恩赏收我等,难道只是看女孩子容貌身子?主子何等尊贵人,难道还少漂亮女孩子来受用?也总该是我宁荣两府尊荣体面,诗书世家,才能增添主子趣味,供主子一乐罢了……便是如那宝姐姐林妹妹,还有个薛家小丫头,天仙般人儿不敢比,但是我……我……还有姐姐,还有四妹妹,正牌子的两府小姐,宁荣千金,主子当初圈养的,本来就是贾府女眷,主子心头该受用的,也当是宁荣闺秀,怎么……怎么……怎么还是只能做她人陪衬呢?她们几个外姓女子,又都是当初嫁了人有了男人的,争风吃醋,里通外男,自己无耻,居然还要拿我们姊妹来做炮灰。平日里折辱我们,视我们为残花败柳,任意作践,难道竟然以为我们是心甘情愿不成?便是姐姐,也常常做了她们试探主子、遮人耳目、随意利用之人之事……姐姐,我实言相告,她们如今这举动,其实是做了套儿,要逼姐姐自尽呢……只要姐姐一自尽,性奴自尽,罪最为大,最要紧是能整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局面暗害凤丫头,人一死怎么分辩,把那信函来源也掩盖了去。姐姐若是去了,四丫头这等年幼,哪里还有护持,我一个人孤苦伶仃,这园子……可还有半分儿姓贾?……”

她越说越是又恼又恨,柳眉儿都倒竖起来,迎春竟被她说得心中一片乱麻,只是迎春常以失身贾琏一事自卑不已,并不如探春一番胸怀不得施展之心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也不免暗暗点头,觉着“'她们'如此施计,只为自己争风吃醋,就要逼死自己”大是不该。探春见迎春颜色已变,眉梢眼角亦有了几分生气,便接着道:“姐姐,我本来也不来说这些个的。我说姐姐是被人诬害的,是前儿晚上在天香楼里……偷偷听到一个信儿……”

迎春不由问道:“什么信……”

探春切齿道:“是……情妃……那秦氏见了宗人府里的管事周公公,两个人密语抱怨,说尤二姐莽撞自作主张……姐姐还蒙在鼓里……原来,姐姐收到的信,是她早就勾结外头宗人府的太监,安插人伪作的,连……连那逃了的柳湘莲,其实都是宗人府的太监暗地里捉了去,只为灭口呢……”

迎春又惊又怕,不由吐口而出“她怎么敢……她为什么……”

探春摇头道:“我也不敢想来……她有这般心智,其实伏笔深远,早早伏下此招,就是要诬害凤丫头。她和周公公亲口说来,隔墙有耳给我听到,原来那寿熙班一直听命于宗人府,她却买通了宗人府太监,专一给园子里送信送人,作些瞒着主子的勾当……姐姐不过是给她当了由头。这信件的事,她本意是要隐忍不发,只是作局,就是要等到要害时机,一举举发,至凤丫头于死地呢……只是那尤二姐不知如何也得了风声,为了救妹妹,此刻早早闹了出来罢了……秦氏此刻埋怨尤二姐,却给我听到了就里……”

迎春心下一片迷蒙惊恐,想想自己收信乃是大半年前之事,这等行谋深远,实在是想想都是渗寒,脸色已是惨白,至于那柳湘莲尤三姐等事,更是内里机关难测。探春见她恐慌惊惧,又握紧了她的手道:“她一向笼络我,此事却也瞒着我,可叹我还处处为她设法,依附取悦她。姐姐……我也是自小儿尊贵知礼教养出来的……呜呜……我连主子都不曾给过……居然给她那等玩弄过身体,她当我如同宠娈一般亵渎淫弄,凌辱逗玩,她是天生的淫贱性子,我……我……我却是个干净的女孩子啊……”探春越说越伤心,也是有泪涟涟,迎春听得如何能忍,忙反过来开口安慰道:“妹妹……”

哪知探春未等迎春安慰之辞出口,已是自己玉牙一咬,恨恨道:“如今想来,她对我面上好,也不过是那一等合纵之策。也难为她这份心思。姐姐如今不要怕。这园子,昔年是我们贾家的,如今却是主子的……不是她们几个淫贱材的……我们贾府三春……不可由得人如此作践……”

迎春听她话音似有所指,此时也被撩拨起求生之念,不由问道:“你的意思是,我该如何是好……?”

探春点点头,火热眼神盯着迎春,却道:“姐姐,我问你几句话,这会子没旁人,你要认真答我?”

迎春点点头,探春却缓了缓语气,握着迎春的手改了轻轻温柔得抚弄她的手掌,姐妹俩绵软的掌心不免轻轻揉动,口中柔声问道:“姐姐,你失身于琏二哥哥,又接了他的信函……姐姐莫要瞒我,姐姐心里,可是还想着他?或者以为女孩子失身于人,便要从他一生?”

迎春也是弯眉一竖,羞红双颊,声音虽轻,却是认真道:“我不说谎,昔年里,我隐隐是这么想的,虽是被他强暴,但是……但是他是我第一个男人……也是唯一……弄过我处女身子的男人,有时难免想他。只他是我哥哥,却是伦乱,我也知耻只敢偷偷想想罢了……不过,自入了园子,我虽羞恨,但心里只敢有主子,挂念亲人只是同宗连族,便是想到那畜生哥哥,和挂念宝兄弟、环哥儿、兰哥儿是一般无二的……我……我怎能那般无耻,如今还在男女事上想他……”

探春柔声道:“姐姐这么说便是交心了……”

迎春说来也是羞恼,只踌躇道:“只是我便是接了假信,也是有意接了,更不曾举发……总是我有罪……”

探春已是破涕为笑道:“有罪怎么了?我们自然是有罪的,没罪不都还好好做我们的千金小姐……就是有罪才要供主子好好……奸玩身体、凌辱魂魄……才是赎罪么……姐姐你以为我今儿怎么敢来?不瞒姐姐,我其实也是踌躇了两日,直到昨儿,昨儿妙玉来看我指点提醒,说了几句话,我才立意要来劝导姐姐……”

迎春不由问道:“妙玉?什么话?”

探春道:“她说不愿瞧着惜丫头好人品,就这么被牵连了。最要紧的她说了一句话,我一般儿如今和姐姐说,她说:你要想着,用心想着,凡事该怎么处置,才是最为主子着想的……”

迎春跟着呢喃:“……用心想着,凡事该怎么处置,才是最为主子着想的……”

探春点头道:“我也想了一夜,才想明白了……我们若都只为自己想,姐姐你想死,是自己解脱;情妃要你死,是要自己争宠;尤二姐要你死,是想救她妹妹;便是凤丫头,不愿姐姐死,或也是要姐姐抗下罪来,是替她遮掩;那妙玉虽是看破了,但是来借着我要救姐姐,只怕是可怜惜丫头;便是我……我也是自己有自己的念想,要侍奉主子出人头地……姐姐……我们难道都忘记了,我们是主子之奴,你……你还是用身子侍奉过主子的,主子……主子他究竟想怎么样才最好,才逞心如意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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